有了大名,出了大名,才会为名所累。无名之辈或刚得小名者,不会有名累的感觉。若说有,那多半是奢谈,是故作高雅,或者说白了是争名之累的感觉——争名的确很累,争到了累,争不到更累。像我们这些本无名而又不争名的人则多半是窝囊废,我们便常常陷在无名的困顿之中——人微言轻,名不正且言不顺,无名则更免不了处处受困,难以成事。
做人之累,于此可见一斑。
林白水在清末民初算得名士。修眉疏髯,风仪卓跞。27岁时任杭州求是书院总教习。后与蔡元培、蒋观云等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。又应蔡元培、章太炎和刘申叔之邀,首创爱国女校。1921年林还与胡政之创办了《新社会报》(后易名《社会日报》)。其文章评论时政,鼓吹革命,揭露军阀政治黑幕,精辟突兀,特易感人。学子翕然宗之。人称文运中之骄儿,舆论中之飞将。以致那位中西文学一时无两的严几道先生,独奖佩林文,赞叹无已,许为畏友。更有一文骂倒三个亲日总长的佳话传世。
林白水文名如此,最后结局终归在于文名。奉鲁军阀张宗昌进京后,镇压爱国运动,钳制舆论,封闭报社。作为当时《社会日报》主编、文名显赫的林白水,不为所惧,继续撰文揭露奉鲁军阀结党营私,贪赃枉法的罪行。1926年8月5日林在《社会日报》刊出《官僚运气》一文,讽刺政客潘复攀附张宗昌,官运亨通,文中把潘复与张宗昌的关系比喻为肾囊之于睾丸。潘哭诉于张,于是张宗昌命令北京宪兵司令王琦于8月6日凌晨将林逮捕,以“通敌有证”罪名立即予以枪决。此事哄动当时,成为民国政治史上一大公案。
林白水倏然而逝,身后萧条,其名也随着身死而灭。林之子陆起,当时留学美国,林遗嘱“速电陆儿还家,料理后事”。陆儿却未能还家,原因不明。林生平以福建白水山为魂魄依归之地,因钱不够,妻女不能了其夙愿,后赖其宗弟林建书负骨归葬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,其灵柩放在一个又脏又乱的货车上,妻女无钱陪送,让他孤孤单单去遥远的南方,那大概是因名灭而出现的无名之困了。
本来在中国白话运动史上,林白水是值得大书一笔的。林在清末就大力提倡白话文,以白话道人之名在《杭州白话报》上发表了许多文章,后又在上海办了《饿事警报》、《中国白话报》等白话报纸。可是由于林之名随其身死而泯灭之后,胡适在中国文化史上声名日显,现代中国文化史把白话运动的倡导者和领导者都归在了胡适名下。其实胡适提倡白话远在林白水之后!而林白水在白话运动中却几乎无人提及。后来林白水的女儿林慰君在北京《法国政闻报》发行人Monsieur Monestier的家宴中常遇到胡适,有一次提及此事,并请胡适写一篇文章让世人知道一点林白水对白话运动的影响。胡适当时满口答应:“好,有机会我一定写,你父亲是我最佩服的人。”可是,那“机会”一直没有过。
林白水死后三年,虽然由北平市市长何其巩主持补开过追悼会,虽然其墓地前竖立着蔡元培先生所写的墓碑,可终于随着身死而名灭,一切都化作了乌有。如今不要说文化界,即便是新闻界,不专事民国史研究者,有几人知道林白水?
有名无名在这里没有了分界。累和困本来就是近义词。